瞻云 第94节

作品:《瞻云

    夕阳西下,一襟霞照。
    离别的日子愈久,他便愈发觉得日子难熬,熬过青州的清苦,熬过异地的荒芜,熬过政务的繁杂,熬过许许多多的困厄苦痛。
    偏熬不过相思。
    这厢出口“陛下”二字,他便已看见她面貌。
    【先祖的盟约,自是为了家国天下。但未尝不是一种束缚,今日起从朕处断了吧。此去千里,珍重。】
    她将益州玉还给他。
    给他海阔天空。
    明明是那样霸道的一个人……
    听说去岁九月她已经开始纳新,她在往前走,本该往前走,是极好的事。
    “御河!”
    “御——”
    “叔父!”薛壑回神道,“你放心,我有数的。今岁年终计,我会上报朝中,让朝中拨款大修金堤的事。”
    他能力有限,为她挡过这两年,容她喘息,后面终还是需要更大地支持。
    *
    然还未到十一月上呈年终计的时候,八月里,楚烈便奉皇命而来。
    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
    青州近年以来,汛期水患屡发,河堤颓圮,田畴淹没,黎民流离失所,朕心深为忧戚。
    兹特命青州牧薛壑总揽修坝要务,督造坚堤固坝,务使疏水有径、挡洪有障,绝水患之扰。朝廷念此役事关重大,特拨付黄金五万斤,专司工程用度,由卿派员专管,分项列支,不得分毫挪移、虚耗克扣。
    尔当恪尽职守,严督工期,早日功成,使青州百姓重返家园、安居乐业。
    钦此!
    薛壑闻圣旨入府时,人尚在金堤督工,疾马归来。一时袍衫染尘,蓬头垢面,楚烈都没能认出他。惹得座下三千卫还拦了他一把,直待见了令牌方半信半疑容他入内。
    而这日楚烈第二回以为自己看错,是在薛壑接旨的一瞬,咫尺的距离,他看见七尺儿郎红了眼眶。
    “她、陛下怎会想到修金堤的?小检是自然,怎会想到大修的?”之后,府中小酌,薛壑忍不住问道。
    这钱拨的太过及时,所想又实在有些同自己心有灵犀。
    薛壑又急又喜,忽又问,“朝中哪来的这笔银子?这样拨出来陛下可为难?”
    楚烈有些发愣,看着他似在问我当先回哪个问题的好!
    “拨出这笔银子,陛下还能周转吗?”若不行,可以分回去一半,反正大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
    “陛下很好!”楚烈安抚道,同他讲述了这笔钱谷的由来。
    乃三月十五齐夏暴毙后,三司联审,根据廷尉府仵作验尸,证明齐夏死于内脏破裂,致命伤是后心的一脚。
    而齐夏临死所言,踢他的依稀记得只有一人;仵作亦证明根据衣衫脚印、伤口力道,确实是一个人所为。
    如此,当日打他的钟敏和孙乾二人顿时为了活命,开始相互扯皮。
    毕竟将一个顶撞了朝廷重臣的内侍打一顿算不上大事,但打死就是另一种性质了,是要抵命的。
    何论还是天子宠侍,实乃满门抄斩的大罪。
    如此孙、钟两家为保各自子嗣和家族,斗得水深火热。
    江瞻云却一时没有理会他们,而是招来了三辅之中未曾参与这事的张镰关了两夜。第三日的时候,孙篷第一个入宫,说是欲要戴罪立功,说出了承华末年,贪污事宜,并交出了所贪钱谷八千斤金。之后他的口供捧于其实不曾开口的张镰看,张镰供认不讳;紧接着,根据二人罪行,钟毓也被下狱。
    至此,牵出萝卜带出泥,承华末年的贪污,除了这三位九卿外,其下还有三十余为官员上了天子卷宗。因大魏有赎刑,罢官之后为减少牢狱之灾,除了被判死刑的京畿三辅,其他人都被允许进行赎刑。
    是故从脏银到赎刑银到去岁的纳新的贿赂银,共有八万多金斤入了国库。
    “这案子因为还牵扯到纳新之事,所以审了三个来月,三司都熬掉了须发。”楚烈道,“但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。这银子一理出来,陛下便赶紧让臣护送过来。其实本来要给大人六万斤金的,但后来陛下又收回去一万,说您……”
    “说我甚?”
    “陛下说,您本事大的很,到处能筹钱,原无需她费心,没必要多给!”
    薛壑一愣,反应过来赶紧低头把酒饮了,掩盖骤然烧红的耳根。
    “这处怎么还扯到纳新……”缓了片刻,薛壑吐出这么一句话。
    楚烈搞不清也习惯不探寻君上行事,只实诚道,“这处是因为很多人贿赂齐御侯,想通过他进行打点。后来不知怎么陛下晓得了,便趁着处理贪污事宜,一并处理了。”
    “对了!”楚烈饮干杯中酒,似想起些甚,“因为贿赂的人太多,陛下雷霆之怒,直接取消了今岁的纳新,一个人也未被择入内廷。还把宗亲卿和少府卿骂了一通,让他们好好处理此间事,说什么通过钱谷入她身侧,什么安全要如何考量,反正骂了他们一下午,最后道是处理不好就永远别纳新了。”
    “今岁无人入内廷。”薛壑呢喃道,起身给楚烈斟酒,极热情友善地敬了又敬。
    楚烈在这里足待了一个月有余,直到九月初,汛期过去,黄河没有决口,诸人都松下一口气,方向薛壑请辞。
    薛壑一路送他至城门口,目送他离开。
    直待人影不见,心中空落落一片,竟翻身上马,扬鞭疾追。
    城郊十里处,追上楚烈。
    “薛大人还有何事吩咐?”楚烈下马迎他。
    九月秋风萧瑟,吹得青年两袖鼓圆,鬓发微蓬。青州的风还带着特有的咸味,刮过眼便通红,这日还逼出了薛壑的眼泪。
    所幸没有落下来,只让一双星眸起雾,掩去剑眉锋利,剩得柔情满怀。
    【陛下可预备诞育子嗣?】
    【御史台有没有按时劝谏,绵延国祚也是君主的重要职责。】
    【臣在此定尽心竭力,不负君恩。】
    【劳你和她说,不必挂怀,臣一切都好……】
    想说的话、理智的话有千万句,然最后出口,却道是,“臣去岁忘了遥祝陛下生辰,今岁,明岁,来日年年岁岁恐也不在京畿。劳您和她说——”
    “北阙甲第的夕照台中,臣备了礼物,她十八岁之后的每一年,都有。”
    第74章
    长安, 北郊。
    渭河翻涌,秋风成朔,天空酿起雪意。
    趁雪未落, 天子携太尉来北营视察。
    三月齐御侯的暴毙, 接连牵扯出多桩贪污事宜, 除了京畿三辅及其以下官员, 传闻还涉及南北营中的禁卫军。但案子已经在七月全部结案, 并没有任何南北营的官兵受到牵连,谣传也当不攻自破。
    身为太尉的许蕤原本已经松下了一口气。
    论起他,世人眼中可谓风光无限。
    自前岁神爵元年温太常落水, 他救护及时虽终未能挽其性命。但天子体恤,依旧念他苦劳,擢升为太尉, 许氏遂一跃成为长安中最荣耀的一族。
    但也有人为之叹息,因为许蕤的身子一落千丈,明明权柄在手却力不从心心。传言说是因为没能在昆明池上救下太常, 愧对温令君;又有说是被昆明池上寒气所侵, 到底也过了天命之年, 难抵岁月。
    然只有他自己知道, 他乃心病累及躯体,遂一日不如一日。
    起初确实是因为温颐之故, 倒也不是因没有救下之故, 他根本也不敢救。当日情形, 他离其甚近,看得仔细。跳入水中的三千卫哪里是去救他的,分明是催速他的死亡,分明是天子在报昔日之仇。
    ——御座上的女帝开始清算往昔。
    许氏底子再厚, 也厚不过温氏,可是她却在众目睽睽下,以阳谋断了温门命脉。
    昆明池宴散去,许蕤心神就有些不稳。欲寻温松不得见,寻了封珩更是颓唐,剩下右扶风等三辅只是贪污不曾参与当年那桩事,寻之无用。
    正彷徨间,擢他为太尉的旨意便下达了。又看温门仍在,封珩无恙,天子忙于削减薛氏羽翼,他便心下稍安。暗忖或许在天子心中,如日中天的薛氏比他更具威胁,天子提拔许氏乃为了制衡之用,毕竟他尚有门生故吏遍布南北营中。再想禁军五校尉,去薛氏三人,擢三千卫四人,唯剩自己儿子许嘉依旧是禁军校尉,雷打不动。如此来回思索,只慰己莫念旧事,往前走,来日路携家族尽心以报陛下。如此思量,心境平复些,他的身子也就慢慢有了好转。转年神爵二年三月起,如常参与朝会论政。
    却不料这样的日子,没能维持太久。
    四月间,许嘉在轮值禁中时,连续两回发病晕倒。上峰光禄勋庐江长公主自然不会再让他参与值夜。
    禁军校尉不参与值夜,或者说连十日一轮的值夜都参与不了,这位置基本也就到头了。
    许嘉回来太尉府禀于父亲身前,“阿翁,族中子弟虽也有不少任职朝中,然只有我一人得以行走禁中,侍奉御前。若我此番卸下禁军校尉一职,您岂非孤立无援?还望阿翁想想办法,让孩儿留守原职。”
    因许嘉屡拒婚事,大半年来父子间鲜少过话,这厢为家族前程,许嘉主动言语,许蕤稍显欣慰。
    他有三个儿子,都有胸痹之症,这个小儿子是患病最轻的,确实不能丢了差事。然开口却还是质疑,“难得你留恋权位,可是还对那穆氏女念念不忘?我可听说了,你最近的一回发病,是领了椒房殿那条路。以往那处从不没给你安排的,阖宫就属那处椒花甚浓,龙涎弥漫,你该避之。”
    “这不就是了吗?”许嘉病发未愈,开口还在喘息,“以往阿翁任光禄勋,自是您庇护孩儿,为孩儿避开路线。可如今孩儿的直属上峰是庐江长公主,要不您去同长公主打个招呼,通融通融!”
    按理,凭许蕤的资历和威望,寻长公主论这么一桩事实在不是甚大事。但如今时下,许蕤难免想起死去的温颐。
    换言之,这桩事但凡长公主有心通融,在擢升三千卫填补的时候,便早就无声无息地一并安排妥当了,根本无须他这会舔脸去求。
    故而此路行不通。
    此间道理,见父犹豫,许嘉便也想明白了几分,缓了半晌道,“若如此,孩儿去辞了这差事吧。南北营中尚有阿翁门生,您挑个合适的荐上去。”
    许蕤看向儿子,“没了这差事,你见穆氏女可就难了。”
    许嘉嘴角浮起苍白笑意,“不辞了这差事,孩儿见她,也只有在这般冒着发病的危险行走于椒房殿前后时,或许才有机会看到倩影半侧,玉容一抹。”
    “她有心避我,不如不见。”
    “这么多年总算想通了?”许蕤有些不可思议。
    “没有想通,不过是我这幅身子不争气,连只影片形都不可得。”许嘉自嘲道,“就这样吧,我去向陛下请辞。”
    许蕤见儿子这幅样子,便知辞了差事也难忘穆氏女,不会应婚就范;且还有薛氏权重被外调京畿在这事在前,他哪敢再轻易推荐自己人;何论禁军五校尉的推荐权在光禄勋,任免权直属天子,使不得。
    思来想去,许蕤否决了儿子辞官的建议,道是,“罢了,左右不过十日一值夜,为父代你去,你且安心修养一段时日。”
    “这——”许嘉哪里能同意,“阿翁才从脱了光禄勋一职,去太尉职上,可以不必值夜,再者您到底上了年岁……”
    许蕤摆摆手,“就是因为才脱了光禄勋一职,若陛下不擢升我为太尉,那阿翁不还是要轮值?再者,你也说了,阿翁这个年岁,如今又是太尉职,谁还能真让我带队巡夜。陛下也开不了口! 左右在禁中应个卯便是。”
    这般做,既保正了禁军校尉职仍在自家手中,且许嘉身子弱,不为天子忌惮,同时还能搏个好名声,再好不过的法子。许蕤当即定下,此谏上呈天子,果然得应。
    是故,自神爵二年五月开始,数月间,太尉代为值夜。天子体恤老臣,曾给他置塌中央官署清辉殿,长公主见天子如此行事便也会意,少排其值夜。一般上半夜过去,便令他休息。
    十日才轮一回,一回不过半夜,按理这差事不伤身。然还不到两月,许蕤便出了意外。
    彼时正值六月下旬,暑气最甚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