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样折腾了半宿，结果自然而然是第二日腰酸背疼、四肢乏力，仿佛骨缝里都灌了铅。天光才微微泛亮，窗纸上透着一点青白，带着早春时节才有的凉意，蕙宁却硬是睁开了眼。
    她一向倔得很，骨子里有种不肯服输的劲儿，明明昨夜几乎被他折腾得泪眼婆娑、连声求饶，偏今晨还是强打起精神，想要如常起身。
    可刚一翻身坐起，腰间便是一阵酸软发麻，尚未扶稳，整个人便一头栽回了枕上。
    身侧那人还没完全醒透，听得动静立刻翻身抱住她，嗓音里带着些许自责与惊慌，亲亲她的脸说道：“怎的了？疼得厉害？”
    蕙宁面颊染着绯，嗫嚅着不答。
    温钧野这才看清她腰间隐约泛起的几处痕迹，颜色深浅不一，指痕斑驳，像是春夜里醉酒不慎洒落的梅花印。
    他一愣，心里也立刻漫上一些羞愧，可是一想到昨夜自己肆意妄为的情景，又感觉好像立刻来了欲望，想在早上再和小妻子滚来滚去一会儿。
    他忙扯过被褥将她裹好，低头轻轻亲着她额角，语气又是悔又是哄，一字一句都像是搁在心上碾过：“今儿我去便是，你乖乖歇着。你想睡到什么时候，就睡到什么时候。乖。”
    蕙宁睁开眼看他，唇角轻轻抿着，眼里却有些不安：“你不是还要去家塾吗？”
    “我请假便是，两叁日罢了，无碍。”
    “可那些粥……”
    “哎呀，我能负责，你还不信我？”他低低笑着，眼睛里头亮闪闪得，蹭了蹭她的手，“今日你听我的，歇着。中午我回来陪你吃饭，好不好？”
    说着，他忽然又起了坏心思，掀开被子在她胸口处啮咬了几下，余温在肌肤上流连，似春水柔波，一圈一圈荡开。
    蕙宁嗔怪着拍着他的脑袋，看着他穿戴整齐，一口热粥叁口小菜地草草用了早饭，大步踏出屋去。
    她窝在被里，心头却隐隐有些甜意泛起。
    春寒料峭，连院子里的迎春花也怯生生地只开了一半。蕙宁本是个将规矩看得极重的人，难得偷懒一回，心里总还是有些发虚。
    可很快，赵夫人那边就遣了人过来，说得温言软语的：“夫人吩咐了，叁少奶奶身子要紧，今日粥棚的事都不必操心，歇好才是。”
    绛珠送人出门，回来还一边笑嘻嘻地捎话：“嬷嬷还说，叁爷方才又去夫人那头告了罪，说您昨儿着了凉，不大舒服，让您安心歇着。夫人还让人送了姜茶来。”
    蕙宁听得心里一热，脸上却嗔道：“定是他在赵夫人跟前胡说八道，昨儿明明……哪里是我着了凉……”
    绛珠一笑不语，退下了。
    屋中便静了下来，只剩那炉火微微跳动，香气隐约，清润悠长。
    蕙宁抱着绣枕，在被子里转了个身。窗外有风轻拂过树梢，带来几声鸟鸣，天光慢慢明朗，她终于放下心来，沉沉睡去。
    这一觉睡得极香，直到日上叁竿，才迷迷糊糊醒来。梳洗更衣后，吩咐厨房备下午饭，又让人到前院打听温钧野回来的动静。
    将近午时，院外传来脚步声，由远及近，轻快却带着风尘仆仆的动静。她循声走出廊下，穿了一身藕荷色软罗褙子，腰间系着丁香色缎带，眉眼间还带着睡足后的慵懒神色。
    春风一吹，发丝轻拂面颊，像是水边生烟，妩媚不自知。
    温钧野一眼看见她，眼神便软得一塌糊涂，心口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拍了一下。脚下步子没停，径直奔她而来，一把打横将人抱起，一边抱着转圈一边笑：“我媳妇等我了，是不是？”
    蕙宁惊呼一声，随即也笑得止不住：“你做什么这样高兴？”
    温钧野笑道：“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开心啊。”他声音里带着少年惯有的直白与张扬，却不觉轻佻。一笑间眉眼舒展，仿佛叁月初晴的天光，连带着身上的寒意也都褪尽。
    他一边说着，一边将蕙宁轻轻抱起进入屋内。
    南方早候在门边，见两人进来，忙将一件素灰色的袍子递给温钧野，道：“叁爷，换件干净的吧，这一身都脏了。”
    蕙宁顺手接过，见那袍子前襟上斑斑驳驳的污渍未干，像是被汤水溅过，便好奇地问：“这衣裳怎么弄成这样？”
    温钧野随口答道：“唔……是今儿施粥那会儿的事。有个小乞丐，瘦得皮包骨，怕是饿极了，一骨碌挤到了最前头，结果后面的人急着抢位置，推推搡搡地，竟把他挤倒了。那孩子摔在大锅边上，被溅了一身药膳粥，我也跟着中招。”
    说话间，他便已脱下那件湿冷的袍子，露出里面薄薄的中衣，手臂上还有些红痕，看着触目惊心。
    蕙宁立刻执起他的手臂很是心疼：“赶紧先用冷水冲一冲，然后再涂上药膏。”
    温钧野换好衣裳，随意坐在小几旁，笑嘻嘻地反握住她的手：“没大碍，烫得不轻，我也让人给那个小孩儿上了药，又送了些干粮。小孩子倒也硬朗，哭了一阵就跑了。”
    蕙宁不由想起幼年在徽州经历的水灾，堤坝决口、百姓流离，施粥处排起长长的队伍，稍有耽误便是一场哄抢，甚至刀伤棍斗。
    相比之下，京中施粥，已算风调雨顺，四海升平。她原以为这五日施粥能安然无恙地过去，也确实如此，除了那点小插曲，百姓们也多是规规矩矩地领了粥就走，未生乱子。
    五日光景转瞬即逝，施粥终于完满收尾。
    温钧野这几日替她分忧，便从家塾那里告了假，如今学业落下不少，一大早便匆匆赶去塾中听讲。
    屋中一时安静下来，蕙宁懒懒倚在榻上，翻着一本话本子凝神看着。
    窗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声杂沓，檀云推门进来，神情比往常凝重许多，可她耳濡目染多年，也学着遇事不乱，垂首禀道：“少奶奶，刑部那边……来了人。”
    “刑部？”蕙宁放下书，眉头微蹙，“出什么事了？”
    檀云边说边随蕙宁往正厅走去，低声回道：“刚才门房来报，说刑部遣人过来传话。城中不少百姓从前两叁日便开始腹泻、胃痛，甚至还有些人呕吐发热，情形不妙。他们说，是这两日喝了咱们府里的施粥后才出的症状。”
    蕙宁垂眸不语，脑海中飞快地将当日种种过了一遍。那批粥是她亲自检验过的，尤其是药膳粥，连最后试味也是她自己尝过的，入口清香，略带甘苦，并无异状。更何况，那日分发前她还特地嘱咐将锅底残粥倒掉重熬，以防存积馊气。
    怎么会出问题？
    “方才刑部说了什么？”
    檀云点头：“传话的差役说，已经有官府人在查。刑部今儿只是遣人先来打个招呼，说是因事涉国公府，必须小心行事。”
    蕙宁微一点头，倒也不必急着辩白，先静观其变。
    她匆匆来到前厅，远远便见赵夫人正同几名刑部官员说话，神情里难掩焦灼。
    见她来了，赵夫人连忙迎上前去，压低声音道：“你来的正好，这些人是刑部派来查案的，已问了些话，你且小心应对。”
    蕙宁颔首，敛衣上前，朝几名官员规规矩矩地行礼道：“妾身云氏，府中叁少奶奶，今春施粥由我操办，若有疏漏，皆是我之失，请大人责罚。”
    那几位刑部来人本是公差模样，见她言辞不卑不亢，举止大方，神色倒也和缓些许。为首的刑部司官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，略略拱手还礼，态度也没有多番刁难：“叁少奶奶安好。府上施粥一事，涉及人命，我等奉命前来查问详情。少奶奶是主事之人，烦请配合。”
    “大人但问无妨，蕙宁知无不言。”她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带着一种世家女子特有的沉静。
    施粥的初衷、米粮、药材采买的渠道、熬制分发的时辰流程，她都一一详述，条理分明。檀云、绛珠等几个贴身的心腹下人，也被唤来问话。
    她们脸色微白，但回话倒也利落，证明蕙宁所言非虚。
    刑部的盘问细致而冗长，如同抽丝剥茧。府中但凡沾过施粥事务的下人奴仆，一个接一个地被叫到前院回话。
    末了，刑部的人仔细封存了几包剩下的米粮、药材残渣，又取走了粥棚当值的记录册子。
    那司官临走前，目光在蕙宁脸上停留了一瞬，语气依旧平稳，却似有深意：“今日叨扰了。事态未明，还请少奶奶近日莫要远行，静待传唤。”
    说罢，带着一干人等打道回府，并未当场发作。
    赵夫人待官员走后，扶着蕙宁的手不断商议复盘此事。
    施粥一事事关国公府脸面根基，若真出了错，对国公府极为不利，更何况，此次主事得是蕙宁，真要是有什么问题，蕙宁首当其冲，退无可退。
    温钧野下学的时候才听说此事，几乎是冲进了卧房寻找蕙宁，他几步上前，双手扶住她的肩膀，上下仔细打量，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：“刑部的人……可曾为难你？”
    蕙宁安抚说：“不曾为难。盘问罢了，你放心，粥的底细，我心里明镜似的。从米粮药材的采买，我亲自过目，严加挑选，粒粒清白；到熬制的时辰火候，檀云、绛珠她们几个，是片刻不敢离了那灶台，眼珠子都盯在上面。每一个环节，都是干干净净，绝无半分差池。”
    “所以，我思忖着，这祸事，未必就真落在咱们国公府头上。或许是误传，或许是……别有缘由。”
    蕙宁话虽这么说，但是夫妻俩人心里头也沉重起来。
    不过一日光景，情势急转直下。
    又有几名百姓病情恶化，部分人已口吐白沫、四肢僵冷，连夜送医亦无起色。不到辰时，又来一人报信，称城西已有数人毙命——声称都是喝了药膳粥的。
    死者中有老有幼，有的只是想换换口味，有的本就患了寒症，听说国公府施粥，带着盼望而来，却不料……竟成一场送命之行。
    国公府门外已聚满了人，有百姓抱着尸身失声痛哭，甚至有人将白布挂上门扉，大声哀嚎：“我儿昨日不过喝了一碗粥，今早便死在榻上，天理何在啊？国公府作恶，叁少奶奶还我命来——！”
    人群愈聚愈多，吵嚷声混着哭喊，几近将巷口淹没。百姓本就怨气深重，如今死者骤增，个个情绪激烈，甚至有人提着棍棒、铁锨，往府门上砸，扬言“今日若不交出叁少奶奶，便要砸了这府门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