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死由命
作品:《春潮带雨》 手机被关了声音,在章柳口袋里疯狂震动。
眼前的景色变得陌生,确定自己已经离那座酒楼足够远之后,章柳把车停在路边,扶着胸口把涌到喉管的胃酸气咽回去,心一横,拿出手机。
来电记录已经积累到了二十多个,几乎全是章应石的,最近一个不是,是章杨。
章柳盯着屏幕一动不动,突然一个来电,吓得她差点把手机给扔出去。这回不是章杨了,是妈妈。
她还记得这车有定位功能,章应石完全可能追上来,也许他正在追,时间紧迫,她不能再犹豫不决了。把来电划上去,章柳打开地图,搜索县里的长途汽车站。
家是肯定回不去了,也没有靠谱的亲戚家可以让她投靠,现在唯一的去处只有相隔几百公里的学校。
长途车站离她现在的位置只有两公里,但一天里只有早晨一趟大巴车,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,赶得上,可以立刻离开这里,赶不上,只能再过夜等到明天。
如果她开车去车站,章应石必定会猜到她的计划,能立刻走就万事大吉,但如果要等到明天,丢了百万金额,他恐怕会在那里彻夜等待守株待兔,那她不可能走得掉。
还有一个办法,她可以去市里坐火车,火车班次更频繁,今天肯定还有。虽然没带身份证,但可以现场补手续。
章柳瞄了一眼油量表,还剩四十公里续航里程。她的手上满是汗水,几乎握不住手机,抖抖索索去搜和火车站的距离,漫长的网络缓冲过后,一条蜿蜒的道路连接起两个端点,七十公里。
这条道路要么在鸟不拉屎的山旮旯,要么是车流如梭的高速路,如果她停在半路要怎么办?
大脑磕磕绊绊地艰难运转,手足无措地坐了半天,章柳才反应过来不能在停着,随便去那儿都比停在原地的风险低。她扶住方向盘去踩油门,余光颤抖地掠过四周,一瞬间里,她愣住了。
对面停下来一辆车,她很熟悉,甚至还上手开过。车里走出一个人,她也很熟悉……
是林其书。
她们住在不同的镇上,但两镇属于同一个县城。
当然,章柳当然想过,林其书会回家过年,这是一个很小的县城,让两人偶遇,也许不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。
按照概率来说,她们在十几年前就相遇过,然后在千百公里之外再次遇见,这并不寻常,不是吗?
也许概率之神就是特别偏爱章柳呢?她倒霉了二十多年,也该轮到她来接受命运的垂怜了吧?
在她的幻想中,这是一个使所有困难迎刃而解的一刻。林其书会解决任何问题的……虽然她们没有那么亲密了,但看在概率之神的份上!她那么仁慈,又那么强大,她会带走她的。
至少,她会解救她。
章柳的眼泪流了下来,流得异常急促,异常汹涌,好像已经攒的二十年的眼泪,今天就要一次哭完。她的鼻子酸得像掉进柠檬汁里,眉间被炙烤一般散发出滚烫的温度。
章柳咧开嘴,呜呜地大哭起来。
现在不是哭的时候,可是实在忍耐不住,章柳忙不迭抬手擦泪,死死盯着对面,手指拉住车门。
车门“喀”一声响动,她抬起双腿,准备往外迈。
下一瞬间,对面的车里走出了第二个人,个子极高,转过脸来,是林鲸。第叁个人也从后座下来了,林鲸扶着她,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。
林其书回身去跟那老太太说话,第一个字的口型很好辨认,是“妈”。
章柳僵在原地。
是的……过年期间,她当然会带着家里人,这是理所应当的。
林其书走在前面,林鲸扶着老太太,叁个人上了两级台阶,走向前面一家饭店。
很快,叁人进了店门,身影消失在旋转门后。
一缕寒风从开门的缝隙间溜进,章柳打了一个寒颤。她缩回腿脚,关上了门,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道路,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处。
手机震动,她拿起来,发现是一条微信消息,来自章应石,说:“十分钟之内回来,不然永远也别回来。”
第二条消息随即弹出:“别忘了大学学费是谁给你交的。”
是谁交的?
章柳还真反应了一会儿这个问题的答案。与其说是章应石交的,不如说是他给她放出了一笔贷款,伴随着抱怨威胁,还有不确定比率几何的利息。
大学一年学费是六千元,九月秋季学期开始时交。如果没有他,她还真不知道去哪里再去获得一笔六千块钱的贷款。
如果不能上大学,她还能去哪儿呢?
虽然她不知道能去哪儿,但她知道,绝不能回去。
旁边一辆车驶过,一个急刹停在了前面。章柳惊出一阵冷汗,连忙试图倒车,好在前面的车上下来的是一个陌生人,大概只是网约车而已。
不是章应石,但如果继续在这里停留,章应石迟早要追过来。
章柳搜索加油站,开车离开此处。
加油后直接向距离七十公里的火车站出发。经过衰败破旧的城镇,经过荒芜凋零的村庄,山坳里枯树满山,黑色的乌鸦叁两成群,在灰黄的天空下飞过。
手机一直没消停,电话、短信和微信不间断地推到消息栏里,谁的都有。狭窄的山间道路上只有她孤零零一辆车,虽然被消息搞得心烦不已,但恐惧的心情已经消退了大半。
她驾车上了高速,大约开了一个小时就到了火车站。
大年初二,火车站的人出人意料地多,不知是迟来的回家还是早早的返工,没准其中也有许多女孩和她一样,来此启程,逃离家乡。
补办身份证很快,下一趟火车就在半个小时之后。揣着那张补办出来的纸,章柳突然反应过来,自己还是需要身份证。
坐火车可以补办,但是以后总有事情要用真的身份证吧,那时候该怎么办?
要回去拿吗?刚离开章应石时就应该回去拿的,那时候他肯定猜不到她会回家。但现在一切概率都更加扑朔迷离,赌错一步,满盘皆输。
躲在角落的座位上,章柳已经咬破了第八根手指,嘴上是血,手上是血,活脱脱一个茹毛饮血的野人。
头顶上响起列车检票的提示音,章柳走过去,跟随着人群缓缓移动,检票过了闸机,她回头看了一眼堵住回路的人群,心里一松。
这下真回不去了……没办法,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吧。
火车行驶五个半小时,把她送回了离开仅一周的城市。火车站紧挨海边,路上行人寥寥,干枯的法桐叶子落在坎坷不平的马牙石路上,寒风吹过,大海的咸腥味道充盈着整条街道。
宿舍关着门,必定回不去,住酒店则花销不菲。如果她想在假期结束后继续上学,现在就得开始攒钱,反正章应石是不可能给她生活费的。
曹小溪年后初五回来,但没说什么时候开始补习。她自己肯定不愿意提前开学,但章柳想了一会儿,还是没有直接联系她爸爸,给曹小溪发去消息。
章柳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到回复,说初十开始。
章柳斟酌半晌,说:“你有什么同学或者朋友也需要补习吗?”其它大学生能做的工种都给钱太少了,相比起来只有家教来钱最快。
曹小溪问她:“你已经回来了?”
章柳说:“对,跟家里吵架了。”
曹小溪显然来了兴趣,让她细讲讲。章柳也没隐瞒,如实和盘托出。
曹小溪说:“我操,姐,太帅了吧。”她非常捧场,接着说,“别担心姐,我现在就给你去问!”
一条来自章应石的新消息在此时弹出,说:“章柳,别给脸不要脸。”
章柳挺意外,她还以为这句话早就出现,已经埋葬在她划走的几百条消息里了,没想到章应石这次还挺沉得住气。
章应石又说:“你最好永远也别回家,永远也别去学校,别让我抓着。”
“你把整个家都毁了。”
眼睛比脑子更快,还没反应过来,眼睛已经把叁条消息都看完了。
章柳放下手机,坐在马路牙子上,嘴里呼出一口长长的气,把脸埋进胳膊里。
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,再抬起头时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,树上穿的彩灯串也亮了,顺着路看过去,五彩斑斓,幻梦一般。
手机里没有来自家里的消息了,有几条曹小溪的。她说有一个朋友也想补习数学和物理,但是她得十五号才能从老家回来。
章柳要了对面的微信申请好友,对面的小孩叫做李言奇,也是个小姑娘,和曹小溪一个班,两人水平半斤八两。又加上李言奇家长的微信,也许是曹小溪给章柳美言了几句,对面态度很和善,语气里也没有猜疑,跟她约定好开学之后先见一面,商量一下。
虽然没能解决近渴,但好在给以后的生活增加了很多确定性,章柳的心稍稍安定下来,思考到底要不要去订酒店。
搜了一下,哪怕最便宜的酒店都是一百多一晚,不是她能安心消费的价格。
坐了太久,屁股都坐麻了。章柳站起来,顺着街道往下走。
因为紧挨着火车站,这里很多店面都专门服务于游客,所以年节期间也开着门。突然,章柳注意到其中一家饭店门口贴的告示,上面写着招工服务员,每天八个小时,一个月四千块钱。
章柳进去询问,饭店老板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,上下扫视她一遍,问:“你是学生吧?”
章柳坦白道:“对,想给自己攒点生活费。”
老板说:“学生怎么还要自己赚生活费?”
章柳迟疑片刻,最终决定撒个小谎,苦笑道:“家里穷,没钱。”
老板说:“那你开了学就不能干了吧?你不得上学?”
章柳点头。
老板说:“身份证给我看看。”
章柳手足无措,拿出在火车站办的临时身份证明给她,说:“走得太着急了,忘了拿……”
老板的神情更为狐疑,章柳连忙说:“我在饭店里打过工,有服务员经验。”
老板看了一眼身份证明,又把她来来回回打量几遍,最终没有为难她,而是说:“正好,过年人都回去了,员工不够,你先干着吧,我给你日结,十六号开学?到时候走就行。”
章柳感激不已,点头哈腰地道谢。
老板转身要走,突然想起什么,问她:“有地方住吗?”
章柳赧然,摇头。
老板叹口气,说:“我这里有员工宿舍,剩了一个床位,挺脏,你要愿意住,就自己收拾收拾。”
章柳更为感激,老板摇摇手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感谢,领着她上二楼,推开宿舍的门。
空闲的床位在门后面,如她所说,果然很脏,不过都是灰尘和蜘蛛网,打扫起来并不困难。
老板说:“你先收拾收拾吧,被褥在柜子里,明天上班。”说罢关门走了。
章柳拿着热水和抹布将床位擦干净,铺好被褥,简单洗漱后躺进去。
棉被冰凉又沉重,皮肤乍一接触,冷得发抖。
章柳拿出手机,将章应石、妈妈和章杨的联系方式全数拉黑,浑身仅剩的一丝力气也被消耗完了。颤抖逐渐地减缓下来,章柳闭上眼睛,沉沉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