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了占断先机,避免被宋国抢先开条件,狮子大开口,他?们只能?率先拿出?有诚意的筹码。但这偏偏不是耶律重元自己能?决定的。
    阅兵式的当?夜,大相国寺使节团住处的房间,灯火亮了一整夜未熄灭。房间内,使节团全员齐聚,面色皆十分凝重,你一言我一语地提议着,到底该如何措辞,才能?让朝廷明白宋军在阅兵式上展现的神力。
    以及,割让“山前七州”不是他?们谈判失败的产物?,而是他?们用力争取的最好结果。
    第二日,画院的臣僚们把阅兵式的场面写生摹本赶制了出?来,送往了相国寺。据亲自送画的净觉师兄本人证实,当?时在房间里的所有人,各个面色都苍白如纸、眼底挂着倆大黑眼圈,“如同被鬼魅吸干了精气”。
    扶苏扶额:“你这个形容,真是……”
    不过算上前夜,辽国以补送礼物?为借口,送来军情急报,使节团就是连着两?夜没?睡好觉。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,扶苏流下鳄鱼的眼泪:“使节的工作可真难做啊。”
    要背负着巨大压力向母国报告噩耗,当?机立断、做出?割肉的决定,然后遥遥等待着可能?将他?们一切努力和苦果都否定的回音,光是想想都让人头大了。
    平心而论,扶苏觉得如果是自己处在耶律重元的位置上,未必能?有他?做得更?好。他?也是真的为耶律重元感到可惜,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本朝太宗一般的命格。
    但耶律重元自己,远比扶苏想象中苦大仇深的他?来得轻松。宋国送来的图画一检查,确认没?问题后塞进信封里,火漆一封,送回辽国后,他?就豁然开朗、一阵轻松。
    反正能?做的事都已经做了,剩下的他?全都左右不了,还不如等待天意。耶律重元这种心态,颇有种末日来临前放手摆烂的乐观,反正迟早都要挨那么一刀的,对嘛。
    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,他?也一点没?闲着,放肆地逛起?了汴京街市,吃足了出?差的福利。先从?靠近相国寺的夜市逛起?,再到白日里的茶楼、瓦舍勾栏……险些乐不思蜀。
    没?办法,谁让汴京城真的太好逛了呢。就连经历过现代娱乐方式洗礼的扶苏,都险些在上面栽了个跟头。
    耶律重元的行踪没?瞒着人,皇城司每日都会向扶苏汇报。他?只是听一耳朵,除了让皇城司盯梢严一点儿?,别给辽国人安插间谍的机会外,并没?有放在心上。
    没?办法呀,他?自己还有一堆事要忙。
    最首当?其冲的,就是禁军校场高台废墟的处置问题。为了阅兵式的视觉效果,他?们不可谓不下血本,结果就是把高台直接平推了了,不仅要清理废墟,还要再次重建一个。
    扶苏把重建高台的岗位放了出?去?,不是作为徭役,而是有工资发的那种,招聘面向全体汴京百姓。再加上原材料,个中花费自然小不了。每次他?看到了预算,都要闭眼深吸一口气,默念好几声“山前七州”才能?勉强释怀。
    但让扶苏没?想到的是,高台招工之事宜才告一段落,耶律重元对汴京街市失去?了兴趣,反而找上他?了。
    十日里有六日,问他?有没?有空陪逛,剩下四?日直接登门和他?寒暄。
    扶苏:“……”这是在干嘛呢?
    他?不负责任地猜想道:难道是为了近距离观察未来的竞争对手?
    还真让扶苏说中了。耶律重元还真是来观察竞争对手的。他?已经有了猜测,宋国在短短十年中能?够翻转局势,和这位素有天才之名的小太子脱不开干系。
    正因?如此?,他?才更?要探清楚此?人的虚实。换言之,要搞明白,这位小殿下到底有多天才?他?未来又会把宋国带到什么地步?
    当?然,出?于耶律重元的私心,他?也是想和扶苏比较一番高低的。虽然早在此?前,就被比得渣都不剩了。但作为天资卓绝的皇太弟,谁又没?有一点儿?傲骨呢?
    出?于外交礼节,和对耶律重元“卿本佳人奈何从?贼”的个人感情,扶苏一直礼貌应对。但是今天,扶苏却只能?失陪了。
    “苏姑娘托公主殿下向您转达,不知殿下您何时有时间过府一叙?”
    “她?还说了,殿下您转告她?的那一神物?,兴许有了些眉目。”
    苏姑娘?扶苏愣了下才反应过来:哦,是苏轸啊。他?当?时说了什么“神物?”来着?
    ……是珍妮机!
    扶苏立刻站起?身,激动得险些掀倒椅子:“我现在就有时间,请问她?现在在府上吗?”
    第154章
    这还是第一次扶苏登上苏府大门, 也是第一次在没有彼此?熟识的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,他和苏轸面对面讲话。
    虽然已经过了“七岁不同席”的门槛,但扶苏也顾不上避嫌什么的。因为他听到的消息实在令人震惊。见到苏轸的第一面, 既没有客套也没有寒暄, 第一句话就是:“你让妙悟传来的话,是真的么?”
    苏轸含蓄地点?了下头:“是真是假, 太子殿下看了实物便知。”
    苏轸不比其弟苏轼调皮, 是个?婉转端庄的性子。她敢这么说话,就意味着八九不离十了。
    扶苏长舒了一口?气, 卸下了一直绷紧着的小肩膀, 甚至有心情开玩笑:“幸好?,幸好?, 我没让耶律重元一起跟过来, 把他打发走了。”
    “殿下您莫非在和辽人……”苏轸面上难掩惊讶:“那?要?不,等?您何时得空了再?”
    无论是妙悟还是苏洵, 都很难获知太子殿下每日具体?日程。苏轸就更不清楚了。她听到“耶律”二字,才知扶苏正陪着辽国使节团周旋, 唯恐自己的传话影响两国邦交。
    “不。”扶苏立刻摇头如拨浪鼓:“先看你这个?, 你这个?更重要?一点?。”
    如果苏轸没搞错的话, 那?可是珍妮机啊。世上还能有几件物事比它珍贵?说极端一点?,就算把山前七州和它摆在天平的两端,扶苏也肯定会选后者的。
    有珍妮机在手, 还怕收不回来故土么?
    扶苏的心口?怦怦直跳, 跟在苏轸的身后进了屋子。他随意环顾了一下四周, 陡然生出?一点?寂寥之感来。周围的仆婢,包括苏轸本人的态度皆诚惶诚恐,都是因为他这位贵客。
    唯有他的惶恐, 是因为也许能见证划时代之物的诞生。此?世能知晓珍妮机之意义?的,恐怕也只有他一人罢。
    但这份突如其来的感伤,很快就被狂喜所取代了。进了苏轸的房间后,扶苏入目所见,是两个?一模一样的棉花织机。
    其中一个?瘫倒在了地上。和“因为打翻妻子织机导致效率飞涨”的传言极为相似。
    扶苏怦怦跳的心定了一半。
    “请容我为殿下演示一番。”苏轸主动蹲在瘫倒的棉花织机前,又?示意婢女去了另一个?正常的织机前。她打了个?手势,两台织机的踏板同时开始工作,但吐出?的成品量却截然不同。
    扶苏眼睁睁看着并排的两个?织机,无论那?位婢女怎么努力踩踏板,她的效率也是肉眼可见地比不上苏轸。后者甚至态度上相当气定神闲,不疾不徐。
    在复杂的木制结构间,丝线一点?点?勾连缠绕变成布匹,扶苏不自觉地凑上前去,眼睛都不眨地看着,想伸手碰一碰却不敢。他其实并不知道珍妮机真正的构造如何,但眼前的织机,毫无疑问已经大为改善了效率。
    只是,效率到底提高?了多少呢?
    苏轸好?像看明白了他的心思?,又?织了一阵子后打了个?手势喊停。然后,她利落地把成型的布匹取了下来,和婢女的手艺放在一处对比,立刻十分分明。
    先一叠,又?一叠,苏轸的成品竟是婢女的整整三倍。如果算上两者使力的不同,效率差竟然可达三倍有余。
    三倍有余!
    扶苏激动得险些跳了起来。
    这是个?什么概念呢?就算扶苏偶然在鸿胪寺发现了棉花,又?引入到江南地区广泛种植,再引入“官府指导价”后,可以保证做工的工人们每人一件棉衣穿。
    但这并不能代表,每个?百姓都有属于自己的棉衣。一整户只有一件,甚至都不足一件的贫苦人家大有人在。每逢寒冬,只有当家的那?人才能穿着出?门,其他人只能缩在家中,瑟瑟发抖。
    这已经不是均贫富的政策能解决的,归根到底是生产力低下所致。产量的总数就那?么多,还能怎么办呢?
    眼见着大宋相继收复西?北、华北,这两处地界都是未来的重要?棉花产地。扶苏正准备扩大一番棉花生产的,苏轸的这一手珍妮机又?让他看到了希望:是不是步子跨大点?,多做点?梦也无妨?
    除了富人、工人和士兵,能不能让每个?大宋百姓,冬日都有一件厚实棉衣穿?
    扶苏目光突然变得沉甸甸,抬起头,却对上了苏轸忐忑不安的脸。她小声问:“太子殿下,您觉得……这个?怎么样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