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苏扔完一颗惊雷就跑,浑然不管苏轸有多么震惊。他自己倒是轻松得不行,哼着?汴京流行的小调回了?办公?之处,定睛一看,怎么耶律重?元还在等着?他呢。
    耶律重?元立刻眼神一亮:“小殿下?,你回来了?呀?刚才是去哪了??怎么不带我?”
    扶苏心中暗道:带你干嘛?带你不把国家机密泄露光了?么?
    他立刻转移话题:“对了?,太弟寄给你皇兄的信件他收到了?么?反应几?何?啊?”
    耶律重?元眼角猛烈地一抽。心也揪疼似地抽痛了?起来。最近他日日都在汴京寻欢作乐,好不容易忘记一点这事。怎么又被宋国太子不合时宜地提起来了?呢?
    更加不合时宜的是,他皇兄,辽国国主的信还真的送来了?。只是刚送到耶律重?元的手上,他没做好心理建设,不敢贸然拆开?而已。
    他怕一打开?,看到那个让自己害怕的消息。
    但扶苏却从?中窥见了?一丝端倪:“难道是送到了?”
    他的眼神飞速亮了?起来。连续两大惊喜从天而降,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?
    耶律重?元闷声承认:“是,送到了?。”
    被发现再不承认,就是态度问题了。现在两国之间辽国处于弱势,缓冲带西夏也全没了?。他可不想因为个人情绪问题,被宋国挑刺,那可就得不偿失了?。
    择日不如撞日。扶苏立刻凑到了?耶律重?元的跟前,试探道:“那……咱们进宫?”
    他浑然不知自己这样有多可爱,耶律重?元只觉眼前多了?块雪白色糯团子。他想起自己膝下?因骑马晒得像炭块儿样的儿子们,不自在地别开?了?眼:“那就去吧。”
    “请小殿下?稍等,待我回相国寺,把皇兄的信件拿来。”
    扶苏自无不可:“请。”
    不过片刻后,他又改了?主意。反正已经?好久都没有去相国寺了?,不然一道顺路去看看吧。
    两人便同行去了?相国寺中,一个脚步颓唐沉重?,一个步履轻快,说?不出的神采飞扬。彼此气氛之间截然不同。
    耶律重?元径直去了?自己的院子,翻找信件去了?。扶苏则背着?手,没有叫上随从?,独自在寺中悠然闲逛。入目皆是熟悉的旧日景色。这间汴京最大的皇家寺庙,隔了?四五年时间,依旧和从?前没有区别。
    这里,是他和苏轼初识之处。
    这里,是他和苏轼唱双簧,用?“我从?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”喝退西夏使节之处。
    这里,是他发觉西夏安插了?间谍,宋夏和谈上打了?个漂亮翻身仗的屋舍。
    这里,是他安置几?个从?辽国被拐卖而来的可怜女子的院落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走过了?寺中许多地方,似乎哪里都有旧日回忆的影子。因为相国寺意义特殊,扶苏在这里留下?的大部分回忆,都和辽夏两国有关。但几?年过去,西夏之地已被大宋收入囊中,幽云十六州业已夺回了?一半。
    倘若耶律重?元手中怀揣的信件,是扶苏想看的内容的话,那么收复故土的环节,就真的要迎来大结局了?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思?及于此,扶苏百感交集。他乌溜溜的眸子中透出的重?量,似乎不该是九岁稚童该有。仿佛穿越了?千百年岁的光阴。
    会是他期望的结局吗?
    会给收复故土的进程划上句号吗?
    扶苏的心中既激动,又忐忑。
    和他一样忐忑的,还有耶律重?元。他同样在揣测耶律宗真信中的内容。但无论皇兄点头与否,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。
    倘若皇兄割让了?山前七州,他们大辽百年前祖宗打下?的基业就要拱手让人。重?新退回贫瘠、寒冷的北方去,再度成为完全的游牧民?族。
    倘若皇兄硬气一回,不肯让步怎么办?会不会惹得大宋发怒,战事再起?那时候,他们辽国引以为豪的骑兵能对付得了?“不似人间之物”的天降神雷么?
    耶律重?元取出信件,打开?看了?一眼,脸色立刻灰败下?来。重?新和扶苏会合的时候,也没有恢复的征兆。
    他似乎完全放弃了?表情管理。
    这反而惹得扶苏猜测:他到底看到了?什么才会这般如丧考妣啊?可恶,不管是哪一种?情况,似乎都说?得通是怎么回事。
    两个人走出了?十分沉默,就连进入宋宫后,本该被宋国宫廷精致的程度惊呆的耶律重?元,也完全失去惊呼的兴致。他受的打击太大,那个热爱汉学文化?的人格,已经?短暂从?体内解离。
    就连扶苏看着?都有点不忍心,一向脾性宽仁的仁宗也原谅了?他的魂不守舍:“朕听肃儿派人来说?,令皇兄送来了?亲笔信,敢问太弟,可是确有此事?”
    耶律重?元叹了?口气,从?袖袋中摸出信件,双手呈了?上去:“此乃吾兄亲笔所书,请宋国官家过目。”
    仁宗从?善如流地接过。扶苏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心,噔噔地凑上前去,钻入官家的两只手臂中央一起看了?起来。
    第一眼,他就认了?出来,这确乎是耶律重?元的笔迹。和半年前,云州的所有权发生变更后,从?辽国而来的那封满是威胁的信中之笔迹如出一辙。确实是耶律宗真没错。
    但信中内容却截然不同。
    扶苏只看了?个开?头,就跳过前面那些文绉绉的内容,直接往最底端看去。数个呼吸后,他的呼吸微停,目光锁定在了?某一处。
    “……两国承天恩,累世好,边陲晏然。近者战火频通,实非本意,恐伤天和,欲以山前七州之地为请,欲固盟好也。”
    “……今特允吾弟所请,饶让七州,惟愿自此往后吾与彼各守封疆,倘若背盟挑衅,则神人共弃,天地不容也。”
    刨去洋洋洒洒的挽尊、警告,概括起来不过十二个字:辽国同意割让山前七州了?。
    扶苏怔怔地开?口道:“辽国同意割让山前七州了??”
    他本意向自家阿爹寻求确认,一个扭头,不意间看到了?耶律重?元像是饿了?三天的脸色。扶苏发誓,这是耶律重?元访问大宋以来,他看到的最难看的脸色。
    也正是从?耶律重?元的反应中,扶苏方才得以确认,自己没有看错。辽国是真的同意割让七州,也就是说?……大宋真的收复了?十六州了?!
    策划了?许久的目标砸到脸上,扶苏十分恍惚的怔然——他算是理解,为什么刚才的苏轸半晌都说?不出话了?。性质相同的事,落在他头上,反应也一样!
    仁宗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,但他当久了?皇帝,养气功夫颇深,也比扶苏更沉得住气:“太弟啊,令皇兄所写的国书,想来你也看过了??”
    耶律重?元面如菜色地点头。
    “但这信中并未说?明,你们辽国的军队、官员何?时撤离啊?”仁宗开?始了?进一步谈判:“不如今日你与朕来谈谈?”
    这句话像是点醒了?耶律重?元。他脸颊抽动了?一下?:现在还不是颓唐的时候,谈判还没完,还有补救的空间。
    “军队、官员撤离都是应有之义,但城中之百姓,或可随着?一道撤离。”他说?。
    百姓也就是人口。人口在封建社会,某种?意义上就是财产。把百姓们一起迁走,只给宋国留下?空城和土地,毫无疑问是利益最大化?。
    幸好皇兄没在国书上写得太清楚,不然还没有他发挥的空间呢。耶律重?元想道。
    但接下?来的一句话,俨然击破了?他所有的幻想:“离了?山前七州,辽国拿什么养活生活在那片平原上的百姓呢?草原上的牛羊吗?辽国本地人都未必够吃吧。”
    说?话的人竟然是扶苏。官家的一句话,点醒了?耶律重?元也点醒了?他。眼见着?耶律重?元还在做春秋大梦,扶苏毫不客气地击碎他的幻想。
    在搞笑吗?辽国自己牧牛羊,都可能会资源短缺,每年向南边劫掠粮食的。他们还想把大批农业人口也带走?带到了?没有耕地的地方,拿什么来养活?就不怕发生饥荒吗?
    就算为了?山前七州百姓的生计,扶苏也不能放任耶律重?元打如意算盘。他眼见着?耶律重?元还想反驳,立刻道:“或者你想迁走也可以,按人头算,每年向宋国交岁币吧。”
    耶律重?元:“……”
    交不起,交不起。
    很显然,有耶律宗真的国书在前,加上辽国的国力实在不足以上谈判桌,能推拉的内容就很少了?。耶律重?元只好放弃了?这个想法,无比不情愿地跟仁宗确认了?交割的时间。
    ——五月中旬以前。
    现在是四月中旬,满打满算,辽国也只有一个月出头的时间了?。仁宗和扶苏都不是把人逼得太紧的性格,也就点头同意了?。
    没有觥筹交错,没有群臣廷议,事关宋辽边疆的大变局,就在三人的谈判之间落下?帷幕。不过有和没有,也差不多了?。这一点,在座的三人皆心知肚明。